据西海固的老人们说，牛若是和人呆久了会知道自己的死期，甚至说的更玄乎点。牛之所以知道自己的死期，是它可以在死期将近前，从清水里看到屠杀自己的刀子。一开始老马不信这句话，可当自己家的那头老牛开始不吃不喝时，老马不得不信了，那是自己的老伴过完三七后，儿子找上老马商量四十天的祭日，要来很多亲戚朋友杀鸡宰羊恐怕不够。
家里那头牛老得不成样子，梨地都有些勉强，倒不如把牛宰了好好招待亲友。紧皱的眉头表露了老马心思，然而儿子的理由又让他无法反驳，母亲苦了一辈子，活在世上没活成个人样子，现在人走了，得把这事当个事好好办一场，既然如此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办吧。透过窗子望向老牛无法拒绝的老马沉默半晌，只好给出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，而后继续沉默。
心事重重的老马茶饭不思，来到老伴儿的墓边蹲坐久久不语，说起来老伴儿跟他一辈子的确也苦了一辈子，是该给她风风光光办一场。可牛呢！它也苦了一辈子，梨地拉车没少挨自己的打，临了临了怎么就要被宰了呢？老马想不通索性不再去想，儿子说得对也做得对。这份孝心既是对母亲的一种补偿，也是对活人的引导和疏解。
作为儿子的爹，作为老伴儿的丈夫，他得答应也该答应，默许下宰牛的提议，老马决定余下的日子里好好照料老牛，铲来最嫩的苜蓿，倒下更清的水，再铺上干燥温暖的土，夜里能睡得更舒服。以前还没来得及关心老伴儿，老伴儿就离开，现在牛也即将离开，老马得抓紧时间关心它，好好跟这位老伙计道个别。
看着低头喝水的牛，忙活了一整天的老马熄灭煤油灯，然而道别的话没说出口，弟弟就把弟妹产子的消息带了过来，和弟弟站在屋外，老马却没有像一个哥哥那样劝弟弟安心，他时而踱步时而驻足。不知为何此时的他满脑子都是一个问题，吃了一辈子苦的老伴走了，又有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世上吃苦，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？
有关生命的问题萦绕心头，老马难以想明这件事，直到老牛的反常举动转移了他的注意力。离老伴儿四十日的祭日仅剩三天，老牛却不吃不喝了，儿子心头不解，老马却忽然想起那个传说，牛在水里看到了要宰杀它的那把刀子，于是开始不吃不喝，准备一个干净的身体迎接死亡。
老马突然既担心又高兴，高兴的是自己的老牛果真有灵，担心的是牛作为大牲尚且能看到自己的”刀子“从容赴死。他们生而为人，为何却在走向死亡的路途中只看见一片漆黑，老马对生命的疑惑更凝重了，他找到寺庙的阿訇求教，然而面对这真主的奥秘，阿訇也亦然参不透。思虑无果老马把老牛牵到荒野上，放开辔头让老牛独自漫步。
荒野很大老牛很渺小，荒野很远远处似乎有老伴的影子，荒野上老马和老牛看着彼此无声地说了再见，磨刀霍霍蒸汽弥漫，明日就是老伴四十天的祭日，晚辈们在厨房忙活，老马独自待在屋内翻阅古兰经，而后再次提灯来到牛棚，就这么静静的与牛对视着，直到天亮，老伴的四十天仪式就要开始了，老马却告诉儿子自己要去集市一趟。
儿子不解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，老马不该走然而他拗不过老马，老马说谎了他没有去集市，而是躲在远处看着人们把老牛放倒，念念有词手起刀落，那刀似乎扎在了他的心里，苍茫天地一望无际，老马渺小的影子在雪原上踽踽独形。他走过相连的矮山，走过老伴儿的坟地，渐渐地走向远方。
老马还是沉默的，但就在那无眠的夜晚，在那昏暗的煤油灯下，在那本不知翻阅过多少次的古兰经里，他大抵明白了，即便面对死亡，人依旧看不到那把“刀子”。
眼前还是一片漆黑，但只要心中有信仰，走在黑暗里也不怕。
不管这一世有多苦，未来总有希望的，苦难也总会过去的。
没有宗教感情也应信奉生命如神，为人虽看不到水中刀子，如心里常有一把，也可望能得干干净净。人各有命贵在归真。
